舱门被人推开，一名青年现出身影。他没有立刻走下飞机，而是微微眯起眼，从左到右，慢慢打量着呈现在面前的景象。他的头发有些乱，下巴上留着几道胡茬，看上去稍有几分疲惫，眼中透着好像对这世上的一切感到恶心般的阴沉。
我看了看保存在移动终端里的照片，司令让我接的人确实是他，这让我对司令表现出的重视产生了质疑，无论如何，他看起来也不像是那么有用的人。
1.
荒凉——这是打开飞机舱门半分钟后，叶宪对这个海滨小城的第一印象。
数座小山绵延在海岸线旁，山脚下修有一条细长的泊油路，一些荒废的民居零星散布在道路两侧。再向外看就是沙滩、礁石和码头，几条被弃置的破旧渔船卡在岸边，剥落的木材随着波浪缓缓起伏。沿着公路可以望到远方缺乏活力的市区，偶尔才能看见几辆车在街道上飞驰而过，这光景让人联想起那些沉睡在古旧影片中的回忆。
“哦——”
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吟，右手按住扶手，踩着梯子一步一步走下飞机，动作慢得像是精力不足的老人。这城市和他之前所居住的地方没什么两样，充满了衰朽的味道，让他有些提不起劲来。
“是叶宪先生吗？”
叶宪抬起头，将视线从脚下移到向这边走过来的少女身上。他并没有立刻回答，而是先用十几秒仔细观察了一下对方。
总体来说，少女的外貌也是值得用“美丽”来形容的，但那稍嫌瘦削的体形，怎么看都与所谓的“女性魅力”有着微妙的差别。黑色水手服、黑色长裙与黑色长筒袜这单调的打扮，更是远离时尚到了会让那些喜欢打扮的妙龄女孩哭出来的程度。不过，最让叶宪印象深刻的，是那双半遮在略长的刘海下的双眼，那里面透出似乎对世上的一切漠不关心般的阴沉。
类似的眼神，他以前也曾见过几次。贫瘠荒凉的中东地区，跟浪漫一点都不沾边的邂逅，放弃思考自己人生的少年少女，刻在大脑深处的、阴影般深沉的回忆。
伴随着某种让他有些难受又有点兴奋的预感，他以略显轻佻的声音承认，然后反问。
“我就是，你是陆之琦所说的，派来接我的部下吧？”
“我是海泉基地陆军少尉源千雪，请多指教。”
在听到源千雪说“请多指教”时，叶宪已经下意识地伸出了手，源千雪却并没有握手的意思，而是微倾上身向他鞠躬行礼，叶宪的右手就这么孤独地垂在半空中。面对这个任何人都会都会感到尴尬的状况，叶宪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自在。
“那么，接下来按照预定——”
“你好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好。”
“……你好。”
源千雪有些受不了似的将视线瞥向一边。她伸出手与叶宪相握，缺乏血色的苍白手掌中，扩散出与之相称的冰凉。
“真是意外啊，还挺柔软的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可以摸一下吗？”
“你现在正在摸。”
“啊，确实是呢。”
叶宪的动作已经超越“握手”的范畴，变质成“轻轻抚摸”了。源千雪并没有强行收回手，只是来自发丝阴影下的视线变得愈发冰冷。过了一会，大概是觉得已经够了，叶宪将手放开，若有所思地小声自语起来。
“虽然很冷，但是不擅长拒绝别人要求的公交车设定，感觉似乎也不错呢……回去找一下有没有这样的片子。”
“不明白你在说什么。现在天气不冷，我们也不会坐公交车，我开车送你过去。”
源千雪以冷淡的语气说完，向停在不远处的小型汽车走去，步子以一名少女来说意外地快。叶宪悠哉地跟在后面，强行用各种话题跟显然不打算主动发言的源千雪搭话。
“你年纪轻轻的，还不能考驾照吧？”
“军用车的系统不一样。”
“嗯，说的也是。”
“……”
“源这个姓应该不是大陆上的，你是扶桑人吧？”
“是的。”
“名字很好听啊，源君。”
“……那是用于男性的称呼。”
源千雪用力拉开车门，回头看向叶宪的眼神中，透着一丝无奈。基地中的人在日常交往时大都比较严谨，再加上她凡事都是中立态度，与她交流的人也只能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，从来没有这种像要故意找茬的人。
“不好意思，以前工作的地方不太需要注意这些细节。那怎么称呼你比较好呢？源氏？”
“你是在讲冷笑话吗？你希望我做出什么反应呢？总而言之先笑了再说？”
“这个也不行吗？那叫你千雪怎么样？”
“那是亲近的人之间才会使用的称呼。”
“亲近到什么程度？恋人吗？还是说朋友？从现在开始按部就班地培养关系的话，要成为朋友大概需要一个多月吧，但是每次都用三个字的全名来称呼的话感觉很累啊。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就算是朋友了如何？”
“……”
源千雪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，再与这个人纠缠下去的话，就连强行保持一张扑克脸都显得很有难度了。她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，用力踩下油门，汽车以会让少女发出惊叫的势头猛然冲了出去。
“……随便你怎么做。”
“哦哦，太好了，我来这里之前还担心像我这样的人很难和你们好好相处呢，没想到这么快就交到朋友了呢，源君。”
“……”
你根本就没有跟别人好好相处的意思——源千雪难得地没有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说出来。
黑色轿车驶出机场，来到了叶宪之前看到的海边小路上。叶宪打开车窗将脸靠了过去，也许是因为空气十分湿润的缘故，虽然滑过窗口的气流速度很快，吹在皮肤上时，并不觉得激烈。
“话说回来，原来海是这样的啊……”
一望无际的天空之下，同样辽远无边的海洋缓缓波动着，平时只有抬头仰望时才会感受到的解放感如今变成了两倍。面对这让他的胸口涌起某种奇怪感受的景象，叶宪发出介于感慨与叹息之间的声音。
对于叶宪的自言自语，源千雪本来是没有必要做出回应的，既然不是之前那种胡搅蛮缠的对话，她只需要放着不管，就可以省掉一些麻烦。然而，那与之前完全不同的语气和风格，让她微妙地感到在意。
“你是第一次看到吗？”
“实物的话，是第一次。”
“兴奋吗？”
“嗯……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吧。”
那样的话，为什么目不转睛地盯着看，一副很想过去的样子呢？真是个麻烦的人啊……透过后视镜观察着叶宪的举动，源千雪不由得这样想到。
一般人初次面对大海时多少都会有些激动，不过叶宪的反应又与之不同，话虽如此，她无法看出其中具体有着怎样的差异，也没有深究的意思。大概能够确定的是，对与叶宪而言，海似乎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。证据就是，那之后叶宪一直在思考些什么似的，直到到达基地为止，都没有再向源千雪搭话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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